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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守所的故事——李所绑小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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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9-11-7 20:37:33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  李所,丹东看守所副所长李彤。
  坦克旅作训参谋出身的李彤,今年43岁,来看守所已经11年,算是老人儿了。小圆脸儿,个儿不高,也不胖。黑黑的,蔫蔫的,不太爱说话。就是说话,声音也不大。爱拿眼看着你,听你说。他不声不响的,好像总是看不见他。但他又是结结实实的存在。为什么这样说?一个,他虽然个儿不高,特别是跟过于瘦高的戴所站在一起时有点儿滑稽。但他结实,树疙瘩似的。每天要爬锦江山,一个半小时,五六公里路;再一个,是他工作扎实。甭管多远的路,多复杂多危险的活儿,只要到他手里,一声不吭,拿下!活儿干完了,你也找不到他了。哪儿去了?不知道。真要是想找,一回头,嗨,就在你身边站着呢。不吭声,看着你,眼里全是话。
  绑小绳,就是把要上刑场的,用绳子绑起来。
  一般情况下,在押人员在监室不戴戒具。一旦被法院判了死刑,成了重刑犯,就要戴上脚镣,换上与其他人不同颜色的囚衣,以示区别,重点监管。在丹东看守所,一般在押人员穿橙色马甲,判死刑的穿蓝色马甲。执行时,由法院来法警把被执行人从看守所押走,送往刑场。走前,看守所要卸下犯人脚镣,改用尼龙绳绑上手脚。这就是绑小绳。
  这活儿,想着,听着,看着,都有点儿吓人。胆小的,心理承受不了的,手脚不利索的,不行。干不了!
  李彤就行。
  他笑起来,可爱。一抹下脸,铁青。
  11年,他亲手绑过十几个。
  “以前绑小绳,绳子从脖子前头走,索喉。不许乱说。现在不了,从脖子后头走。7米绳子分两截,麻肩头拢双臂。上身6个扣,下身2个扣。全是猪蹄扣,越拉越紧。上身拴住两胳臂,下身拴住脚脖子。两脚之间留二尺,能走小步不能跑。要“走”的人事先不知道,早上起来刷牙洗脸,相互问好,还准备打早饭呢。其实外边早安排好了。我走进去对他说,今天天气不错,太阳高照,是你的好日子。他就明白了。就跟我出来。卸镣子,换衣服,桌上摆着事先准备好的送行面。一大碗,俩鸡蛋。还有烟,有饼干。问还有什么要说的,要写的。要说的记下来,要写的备了纸笔。都完事了,就绑小绳。时间事先都跟法院约好,绑完了,法警就到了……”
  跟我讲这些时,他很轻松,像聊天。我很紧张,喘气困难。但是,还想听。很想听。
  “这些年,绑了这么多,送了这么多,基本没哭的。还有挺胸背手的。除了那个女的,我们叫她费婆子,走的时候哭成泪人。她不是不认罪,是有放不下的心事。被绑走的都知道自己的罪。杀人的,贩毒的,都认罪。知道自己不能活。他们等来等去,等到了这一天,也是一种解脱。反正活不了,早晚会死,也说不上害怕不害怕,倒是同监的受不了。他们都相处了一两年了,谁没感情?这个说,我“走”啦,谢谢大伙这么长时间照顾我。没别的,给大伙鞠个躬吧!话没说完,同监的就哭开了。一齐说,“走”好,“走”好!边说边掉泪。那场面叫人看着挺难受……”
  说到这儿,李彤突然提高了声音:“但是,你要想想他们犯的罪,想想被他们害的人,你的立场就会变!”
  说着,他朝窗外一指,问我来的时候记不记得过了一座桥?我说记得。他说,那桥底下就发现了一个人脑袋,是个女人的。
  这个女被害人叫刘云。害她的人,一个叫王甲,一个叫黄乙。这两个人没作案的时候李彤就认识他们,他们总在离李彤家不远的一个小旅店门前空地上打牌。他们打牌带彩,输赢都是现钱。虽说每把不大,但积少成多。打着打着,就分出高低了。黄乙输多赢少,手上吃紧就开始跟王甲借钱。借了又打,打了又输,欠下王甲3000多元。王甲怕他还不起,天天催着要。黄乙走投无路,说我有个亲戚很有钱,要不咱们绑了他儿子,弄一笔大的?这王甲可不是省油的灯。他脑袋不大个子小,外号小脑袋,又叫土行孙,一肚子坏水,早就有盗窃和故意伤人的前科。他心狠啊,说要绑就要把人杀了。黄乙一听,吓一跳,说自己亲戚,下不了手。此事未成,却勾起王甲的害人之心。2000年年初,他对黄乙说,我有个邻居叫刘云,她有钱,就一个人,又是个女的。咱们把她绑了吧!黄乙急着还债,当下就同意了。王甲又说,还是老主意,要干就把人杀了,甭管弄没弄到钱。这回黄乙不怕了,反正不是亲戚,杀就杀。这天,他俩趁刘云没防备,骗开门闯进刘家,将刘云杀死了……
  王甲和黄乙是同一天被枪毙的。当李彤给王甲绑小绳时,这个曾半夜提着人头到处走去抛尸的恶魔吓得瘫在地上,揪都揪不起来……
  李彤讲到这儿,又问我,你住的看守所蔬菜基地上是不是有个小亭子?我说是啊。他看我一眼,又说,讲了你别怕啊。我问什么事?他说,去年冬天,在那儿处决了一个杀人犯。我一听,脖梗儿直冒凉气。我每天采访完毕回住处时必经那小亭子,而且经常是深更半夜的。有时候,岗楼里值勤的武警哨兵会居高临下把探照灯打到我身上,我冲他招招手,心说别开枪我是好人。法院怎么会在这儿执行死刑啊?李彤说,行刑那天大雪封山,执行车开不到刑场,决定就在看守所执行。这个杀人犯叫杨丙,人高马大,膀粗腰圆,目露凶光。一般人还真不是他对手。他心黑手狠,谈恋爱不成,不但杀了女友,还把人家小侄儿也杀了,一天要了两条命。一审判死刑后,他害怕被枪毙,还想自杀,被戴所发现后严加看管。临执行了,我把他带出来。他换上西装,还打了领带。要了纸笔,给他妹妹写了信。写完了,又要照相。也给照了。该办的都办了,他又说要见戴所。戴所就来了。他对戴所说,我有话要跟你单独谈。戴所说,有什么话你就在这儿说吧。他还说要单独谈。我怕他有鬼,就上前一步,说,谈什么,转过脸去!他刚转过去,我三下五除二就用小绳把他绑上了。杨丙赶上注射死了。注射用的执行车开进基地,在亭子旁站下。车是封闭的,里边坐了三四个人监督执行。车上有心电图设备,用于观察被执行人是否毙命……
  听李彤这样讲,我不由朝基地方向看了一眼。他笑了,今晚还敢回去住吗?我说敢。李彤说,回答不响亮。接着,他又跟我讲起了费婆子,因为我问他,费婆子临终有什么事放心不下?
  费婆子其实年纪不大,才四十二岁,因为贩毒被抓。她有个没过门的儿媳妇,叫赵倩,二十刚出头。费婆子去沈阳取货,留了几小包毒品在家,对赵倩说是药,如果有人来买就帮她卖卖。赵倩就帮助卖了。费婆子回来后,赵倩把卖的钱如数交了。东窗事发,两人都进了看守所,分关在不同监室。因为贩毒数额大,费婆子被判死,赵倩被判十多年。费婆子感到对不起没过门的儿媳妇,为这个常常掉泪。执行这天,我还没给她绑小绳,费婆子已经哭成泪人。她跪下来求我,让她见一眼赵倩,说死前不能对孩子说声对不起,死也闭不上眼。我拉她起来,她不起来。我想想,这一面要是不让见也太没人性了。见了不但了了她的心愿,对赵倩今后改造也有利。我就说你起来,我叫人提赵倩去。就这样,两人相见,抱头大哭。费婆子大喊着,华啊,姨对不起你!姨害了你!姨“走”了,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啊……喊声撕心裂肺,直到法院来人了,我才给她绑起来。戴所一直把她送到囚车前。临上车,费婆子一脚踏在车上,一脚踩着地,扭过脸对戴所说,戴所,我临死求你一件事,赵倩是被我害的,这孩子身体不太好,将来去监狱服刑,你能不能帮帮她,给她找个轻点儿的活?戴所说,费婆子,我答应你!你“走”好! 费婆子就这么“走”了。后来,赵倩被送到大北女子监狱服刑时,戴所亲自跟去。他向监狱领导提出请求,希望能完成费婆子的遗愿。监狱领导接受了请求,把赵倩安排在监狱超市,当了售货员……
  绑小绳的故事让我认识了李彤。他虽然个儿不高,蔫蔫的,但,他是条汉子!硬汉子!
  我在看守所赶上了母亲节。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,我看到了另一个李彤。这天,正好轮到李彤休息,可他却没休息,他赶到商店,精心挑选了一束又一束康乃馨,又买了大红纸和笔墨。回到看守所,他不出声地把大红纸裁成四方块,在上面一笔一画写下五个大字——母亲节快乐,然后高高地贴在会议室的墙上。
  看守所像往年一样,在母亲节这天,要举行在押人员与母亲的荧屏见面会,让母亲通过荧屏看到她们的儿女,让儿女通过荧屏看到自己的亲人。看守所邀请了20多位在押人员的母亲作为代表前来。想不到,当大铁门打开时,门外却守候着100多人。一双双含泪的眼睛,一张张悲喜的面孔!有的搀扶着花甲老人,有的怀抱着刚会走路的孩子,每一家都来了好几个。面对这一切,李彤愣住了!他把康乃馨交给管教杨一亮,自己悄悄地转身离去。
  见面会开始了。亲人们围在会议室的大屏幕前,里三层外三层,手中捧着康乃馨,目不转睛地盯着荧屏。当一位母亲看到自己的儿子,再也控制不住,失声叫道:“儿啊,妈想你啊!……”话音未落,泪水早已涌出,横流在布满沧桑的脸上。由于音频与视频不同步,监内的儿子还没有听见母亲的呼唤。母亲又急切地哭喊:“儿啊,你听到了吗?你听到了吗?妈想你啊……”监内的儿子突然“哇”地一声大哭起来:“妈,我听到了!儿也想你啊,儿对不起你……”
  会场一片哭声。监室哭声一片……
  这时,我看到,悄悄离开会场的李彤,又悄悄地回来了。他站在这些悲痛欲绝的家属们身后,不声不响。
  他的眼里闪亮着,那是泪!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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